小猹花

天 涯 路 远 而 她 命 悬 一 线

【刑天×苗女】野山风 之五

第五章 菩萨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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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身体并不完美,有许多经年旧疤。


但健康,有力,挺拔,修长,天生就是一副善战的骨骼。


而现在,她右侧的背肌上伏着一只血肉焦竭的毒蝎。


前后两面镜子相互映照,将疤痕一览无遗。血痂已经脱落大半,新生皮肉是一种肮脏的深粉色,凹凸不平,难看到要死。


坤盛这老登,还讲究个男左女右。


青鸟把手持镜顺着窗户丢出去,转身面对洗手池前的镜子,一拳捶碎,而后走出浴室。


刑天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她,拎着一瓶酒。


她凸出的骨节上有拳茧,没被划破,有些玻璃碎渣嵌在上面,亮晶晶的,像树木里生出的宝石。


刑天把酒瓶放在地上,这才气定神闲地握住她的手,吹去上面的玻璃屑。


携裹着威士忌辛辣的气息,轻轻拂过她粗糙的手背。


“木已成舟,生气有用吗?”他笑。


“不是你该管的事。”她说。


今天一早,他们一同去见了坤盛。


可能是刑天狼与狗的理论有几分理,也不排除是战术上的先忍一手,青鸟的态度松动下来。


她跪在坤盛面前,和在祠堂拜牌位一样,平静,无声,眼睛里沉沉的一潭死水。


坤盛在喂鳄鱼,粉红色的肉条尚有血丝,用剔骨刀戳着伸进玻璃缸里,看它们吃完,才不疾不徐回身,看向沉默倔强如石碑般的年轻姑娘。


剔骨刀平着被握在手里,刃面带着生肉的粘腻,轻轻落在青鸟眼眶边上。


刑天侍立一侧,刻意将目光撇开,瞧向细瓷塑就的菩萨像,以压制自己紧迫的神经。


“目无尊长。”坤盛慢悠悠说,刀尖沿着眼尾上挑的弧度游走,“你这双眼睛,没有谦卑,不会服软,很令人讨厌。你说,我凭什么留着它?”


刀锋锐利,眼周皮肤又薄,施力之处陡然涌出一点血珠,仿若绵稠沙漠里结的小红果实。


刑天几乎忍不住视若无睹,身体比头脑更快,欲向前一步,却闻青鸟开口。


“凭它好用。”她口吻淡薄,“看得远,看得清,指哪打哪,比你干儿子强出十倍。”


坤盛哈哈大笑,收回了刀,以刀背敲着手心,“有种。刑天,看见没有,人家丫头不领你的情。”


门外的娑罗树沙沙作响,刑天短促地微笑一下,冰凉的手心慢慢松懈开。


“这种本领,只用冷.兵.器就可惜了。以后,就让刑天教你用枪,用刀。”


虽然没直说,但他们都知道,坤盛的意思,就是叫青鸟暂且留下。


从佛堂里出来,一阵风卷着湿地的腥气吹过,刑天这才发觉,自己的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湿透了。


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,那纱幕仍像一团乳白色的雾,而菩萨端坐其后,悲悯垂眸,却堪透一切,把他转瞬的心悸尽收眼底。


反观青鸟,从来不分轻重缓急,全没在乎差点就被剜了眼珠子喂鳄鱼,只顾着记恨背后丑陋的烙痕。


大概不仅是因为烙痕,还因为坤盛指名要刑天来教她。


所以她才说:不是你该管的事。


除了用刀用枪,最好什么都别管。


小女孩的脾气。


刑天不恼,反而感到好笑,手上使了点力,拉她在身旁坐下。


那一点血珠在眼尾干涸,像一颗秾艳的泪痣,凭空给她偏冷硬的气质添上一笔昳丽。他不厌其烦地用指腹蹭去,忽然想到,人们总说,苗女多情,这句话怎么在青鸟身上就不算数了?


她木然空洞,仿佛生来只剩魂灵。


他忽然愣神,仿佛岁月漫长,又仿佛只是一瞬恍惚。青鸟偏过一点头去,避开他的手,被摩挲发红的眼尾依旧弧度淡漠。


一时之间,只剩下无话可说。


这不奇怪,他们之间本就少有话说。


汗水粘腻地干在身上,在沉默中更惹厌烦,刑天一手把背心卷起来,少经热带毒辣阳光炙烤过的皮肤稍浅一些,赤诚地袒露着。


他离开床,去找替换的衣服穿,动作的时候背肌隆起,盘踞在身后的蝎子一下生动了起来,弓着身子在虎视眈眈。


像是图腾。


寨子已经逐步发展得像一个部族,红蝎就是他们的图腾,就如苗人崇拜凤凰和枫树,这里的人也会把自己的尊敬带在身上,她不止看到一个人纹着这只蝎子。


刑天回头的时候,就见青鸟直直地盯着他,态度大方到要么没把自己当女人,要么没把他当男人。


他暗叹一口气,“想先学枪还是刀?”


“刀。”


她的回答很果决。


刑天也猜到这样,青鸟有准头也有力量,学枪不会是难事,反而在用刀上面还有很大缺口。


短刀用法,无外乎砍、挡、撩、刺,她几乎单走一个砍,自己琢磨的野路子,真打起来毫无章法,之所以能傍身,凭的是满腔狠劲,速度也快,可以一击必杀。


够用,但是,她能更好。


刑天给她挑了一把长度适中的,递过去,让她先掂量着试手用。


青鸟看也不看一眼,“我的刀呢?”


刑天解释:“你的刀太重了,在这里不好用。”


这里人多用缅刀,轻薄易上手,整体长,在树林子里便于开路,最刁钻的,在于锻打充分的刀身够软,只要腕力好,出手便如待发的毒蛇,令人防不胜防。


在绕指柔面前,百炼钢只算废铁。


青鸟不领情。她冷冷咬字:“那是格蚩爷老留下的刀。”


格蚩爷老,即为蚩尤。在上古传说里,他是九黎部落首领,苗人的先祖。


他第一个用金属锻造兵器,蚩尤之刀,便是古苗刀。对苗人而言,苗刀等于信仰。


说她的刀不好用,与对子骂父没区别。


她有点动怒,刑天不由一怔,眉头也蹙起来了,“什么乱七八糟的。那你就用,学不好别赖我教得有问题。”


他不知道蚩尤是谁。


青鸟没耐心跟他掰扯这些,也不多废话,直接伸手要东西。


刑天顿了顿,又沉着脸走向床头。青鸟眼神跟过去,就见他一掀枕头,那把刀好端端躺在下面。


古朴的木鞘饰了一圈银片,上面锤刻着蚩尤战败后,苗歌世代传唱的民族迁徙,竹制刀柄盘成赭石色,顶有一枚环首。


拔刀细看,刀身一直到底,最厚处约有半厘,通体乌铁色,两侧有血槽和波纹形刻纹,隐隐是一株藤蔓的形状,而刀刃转向纤薄雪亮,一线寒芒可以照人。


刑天见过死于这把刀下的人,挡护在心脏前的骨骼被直接削断,在青鸟面前,不过是空朽的树枝,那种绝对的果决会令人颤抖。


他只臆想她挥刀一刻的惊艳。


刀光折进眼睛里,像要映到呼之欲出的心底事,刑天有些不自在,转过脸去,青鸟仍是心无旁骛地验刀,检查完毕,利落归鞘。


“走。”


她跟着刑天走出木楼,抬眼,又看见那块犹如斗兽场的平台,树了几个稻草扎就的靶子,一些之前筛选出来的新人在那里,由匡查带着练刀。


青鸟算个熟手,不用从头学这些。他们绕到林子里,找了块较为安静的空地,从起式开始拆解。


她的刀没有保险,只要推着刀镡一滑,就能悄无声息地出鞘。


在常年的流浪中,因美貌和身为女性而被敌手看轻时,这一招屡试不爽。


刑天叫停:“你试试别的招。”


他比划给她看,以肩轴为圆心,顺着手臂方向外扩,迎面砍杀,这样,在急速格斗中,拔刀的瞬间就可完成第一次攻击。


这个动作很容易,青鸟看了两眼,就能上手。


但要达到完美,还需要成百上千次乏味的反复练习。


稍稍熟练后,刑天又教她如何接拔刀的势头连攻,首端的圆环套在无名指打一个转,刀尖前送,刀刃朝上,余力向上一挑。


青鸟个头高,大概得有一米七,而刑天高出更多,肩膀开阔,肌肉结实分明。身材上的悬殊,衬得这把四十多厘米的刀在他手里像玩具似的。


并非没有注意到过,刑天在进入战斗时,总会在他本就凌锐的气度上,更多添几分狠厉。


哪怕是地位倾轧时的处决,或像现在,一场预演的比试。

  

  青鸟静静看着,她的刀在刑天手心底开出一朵花。


踽踽前行的无边黑暗里,数千个日夜,青鸟背负着天地寒凉,恨不能要把记忆里那个人剜出来,撕开血肉斩碎骨头。

  

  那么刑天呢?他拿起刀的时候,眼前浮现的对手是谁?


是不是她?


无名的撰想中,刑天已经演示完一遍,又将刀平放着递还回去,粗砺指尖有一瞬停滞,从她手掌蹭过。


皮质战术手套下已沁出汗水,淌到指尖。


像飞蛾停驻,粘稠地颤动了一下翅膀。


大抵是天气太热了,让青鸟有些心不在焉,她还在揣测着对方的假想敌,思绪骤然被阻断,便短暂地晃神于手心擦过的痒意。

  

  隔着厚茧,隐隐约约地,是一场极微小的山崩。


只是一息之间,她接过刀,眼底又浮上刑天所熟悉的颜色。


厌恶。


……


长得太高,用刀太好,对她总是太没脾气。


这些地方,全都让人厌恶。


……


甘愿沦落至此,有悖天道,更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罪过。


……


刑天主动避开她的视线,汗珠从眉棱骨划过,流进眼睛里,生涩得像眨进沙砾。

  

  触碰过她的指腹还有余温。


青鸟的心是冷的,她早就死了。


是仇恨的魂灵支撑她走到现在,他再清楚不过。


可她也曾有过温热血肉,就在多年以前,在那个倾盆大雨的梦里。


吊脚楼下是催命般的脚步声,被千万颗雨珠冲刷得细碎。青鸟把他推进仓库里,那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刻,霎时间,刑天能嗅到从她身上传来暖洋洋的、谷物与花朵的甜香。


她手掌很热,尚未学会慈悲的双眼里却满是冷清,有几处污浊的雨水泥渍没擦干净,透出蜜色的皮肤底子,使她看起来像个被冲碎了泥塑外壳的小菩萨。


苗女多情。多善念,重义情。


可惜,那个时候,刑天还不信菩萨。


-待续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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